杜甫的诗句中,体现了他怎样的仁心逸志?
杜甫“良相”愿景下的中草药审美
“奉儒守官”的家庭风尚使杜甫早期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,志以封官拜相为途径,实现为民请命、为君分忧的政治理想。
为此,他试过了所有的入仕办法,最终以献赋得到待制集贤院的机会,在安史之乱爆发的前一个月,杜甫刚结束三年的候补生涯,拜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一职。
这一时期的杜甫经历了入仕无门的困境,但还没有真切感受过山河破碎的沉痛。
他的诗多受儒家思想影响,充斥着实用精神与审美心态,从他的早期诗作中以中草药为隐喻及观赏对象可以看出。如《秋雨叹三首》其一:
《杜诗详注》引卢注曰:
杜甫有感而作此诗。诗中前四句杜甫以决明子为观察对象,道出决明子在长期雨水冲刷下依然光鲜明亮,然对其明目功效只字未提。
以决明子为书写对象,一是昏暗阴晦的风雨中独留一抹决明子的亮,代表希望犹存;二是暗喻希望君主能够擦亮双眼看清杨国忠的丑恶面目。但诗后四句诗人以风雨中的决明子与白头书生作对比,将物与我融为一体,比喻风急雨骤,而自己老大无成,虚度年华。
又如天宝十二载(753 年)杜甫游山东时所作:
《神农本草经》中称天门冬久服有轻身益气延年之效,但杜甫此处并不以其药用功效入诗,而是以其观赏价值为本。
从表层看,杜甫将“江莲天棘”作为观赏的景物,茅斋的一部分,是诗歌审美的对象;深入来说,“江莲天棘”仅作为背景衬托末尾“空忝许询辈,难酬支遁词”一句,表达杜甫对巳上人人格品性、才学修养的称赞。《郑驸马宅宴洞中》:
两句“琅 ”“琥珀”均可入药,而此处只作为宴客的背景,突出驸马居所环境幽深,食具精美。又如:
“茵陈”是山林物产,有清热利湿、解毒疗疮的功效。二者于此均作为观赏对象,表达诗人对山林间花奇产丰的惊叹。
安史之乱前,受儒家思想影响,中草药在杜诗中并不以药用价值为本,仅作为观赏对象或借物寓意的“物”。
杜甫“良医”倾向中的儒者仁心
安史之乱爆发之后,国破家亡,民不聊生,杜甫的“良相”愿景破灭,仕途坎坷,而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给了杜甫殊途同归的另一条路——良医。唐代医学兴盛,学医氛围浓厚,可见文士通医在唐代是普遍现象,杜甫亦精通医药。
医人与医国同样以人为本,不过一为救人之身,一为救人之心。杜甫面对山河破碎无能为力,只能由救世转为救人,略尽微薄之力。在他安史之乱后的涉医涉药诗中,常包含儒家仁爱之旨。
儒家的仁爱是有等级之分的,先“亲亲”,再“仁民”,后“爱物”。而由于杜甫生活困窘,其涉药诗中的“亲亲”之仁多体现于他人对杜甫的帮助。
韦有夏是杜甫从孙媳妇之弟,故称“亲知”,在杜甫寓居夔州时,他听闻杜甫病况,特送来主治疟疾的中草药柴胡以济杜甫之困。
魏侍御即将离开成都之际来到草堂与杜甫告别,还特地赠予杜甫买药的钱,可谓情深义重。但杜甫将这些生活琐事写入诗中,表现出诗人对“亲亲”之仁的深切感触。实际上,杜诗中不仅记载了一片“亲亲”之情,亦记载了诗人的“仁民”之心。
杜甫欲亲自入山林挖茯苓,再挑选品相佳者赠予杨员外,在冰天雪地里,混乱时局中可见一片仁心;又如《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》:“药许邻人㔉,书从稚子擎。”杜甫见邻居生活艰难,不仅将草药慷慨相赠,还允许其到药圃中挖药,相助之心溢于言表。
养生之要,首在养心
从儒家层面看杜甫的涉药诗,能看到诗人早期的中草药审美和安史之乱后诗中蕴涵的儒者仁心。而杜甫一生深受儒释道三家思想影响,各种思想交叉融合在其诗作中留下深刻印迹,其中道家思想也一直为学者们探讨。
徐希平在《杜甫与道家及道教关系再探讨——兼与钟来茵先生商榷》一文指出,郭沫若《李白与杜甫》中所论杜甫与道教有很深厚的因缘,不是暂时受李白影响,如昙花一现,而是由壮到老、与年俱进、至死不衰。道家与杜甫之间的渊源颇深,从其涉药诗中所体现出的养生观念和隐逸思想亦可窥见一二。
杜甫养生之道里的治病养身
杜甫一生多病,先后患上疟疾、肺气、消渴症、耳聋等病,其病症在诗作中多有说明,写出天宝十三载(754 年)秋杜甫在长安染上疟疾,头昏眼花,肤色暗黄,幸得王倚照顾,才脱离病魔。
他的《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》《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》等诗中均对其疟疾有所说明。
又《寄薛三郎中据》:
杜甫冬天才得了疟疾,夏天又感染肺气,其诗作《秋峡》《秋清》《送覃二判官》中都言及自己染肺病之事。除疟疾、肺气之外,杜甫还患了消渴症和耳聋,《同元使君舂陵行》中称:“我多长卿病,日夕思朝廷。肺枯渴太甚,漂泊公孙城。”《耳聋》:“眼复几时暗,耳从前月聋。
长久的病痛使杜甫对医理药理十分了解,并常以医家手段为自己治病,杜甫多病,又受道家思想影响,很注重养生。古人论养生,理常托黄老之言,术常称老君之法,处处可见道家哲学思想的影响。
中医养生吸收了道家“道法自然”的哲学思想,提出养生要“知道”,要顺应自然规律。
马家忠认为只要取法于“道”,保持生命的常态,人必能身心和谐,尽享与天俱来的寿命。杜甫《驱竖子摘苍耳》:“蓬莠独不焦,野蔬暗泉石。卷耳况疗风,童儿且时摘。”
苍耳是药食两用的植物,常生长于荒坡路旁,有祛风散热,解毒杀虫之效。又《回棹》:“强饭莼添滑,端居茗续煎。”莼菜亦有保护肝脏、清热解毒的效用。
又《赠李白》:“岂无青精饭,使我颜色好。苦乏大药资,山林迹如扫。”仇兆鳌注曰:“陶隐居《登真隐诀》:
杜诗中常以有药用功效又可当作食材的植物入诗,顺应四时变化,响应天地自然,以便在自然中追求长生之道。
杜甫养心之下的隐逸情趣
道家养生观念不仅使杜甫追求身体上的康健,更影响其在政治观念上的选择,在养身之外,开始注重养心。
安史之乱爆发后,统治者的作为让杜甫感到失望,但他亦无法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之将倾,便开始效仿古人向往隐逸生活。
薛世昌在《从杜甫在秦州的“药生活”看杜甫与中草药之关系》指出:
杜甫早期《进三大礼赋表》中称:
韩立平《杜甫“卖药都市”辨》认为“卖药都市”的上下文,“与麋鹿同群而处”“以渔樵之乐自遣”皆是隐逸思想的表达。杜甫说“卖药都市,寄食友朋”,也是一种隐逸话语,而不是事实上的卖药都市。清仇兆鳌对“卖药都市,寄食友朋”一句作注曰:“《神仙传》:
皇甫谧著《高士传》中有记载:
杜甫作《三大礼赋》实为求官,他写下“卖药都市”一句反映的是盛唐仕人自发自觉的隐逸意识,同时塑造“隐者”形象达成政治目的。后期山河破败,受道家思想影响,杜甫诗中的“卖药”一事则成为真切的隐逸话语,
杜甫感贤士之晚遇而作此诗,认为若不能遇,当效仿鹿皮翁遁世不出。除韩康和鹿皮翁外,杜诗中多次出现的“蓟子”“壶公”亦是以卖药为名表达或隐逸或悬壶济世之心的典事。
不仅是杜甫,南北朝江淹、张正见,唐代皇甫冉、皎然、白居易等皆以“卖药”来塑造诗中隐者形象,表达隐逸之思。
可知“卖药”至唐朝已经成为隐逸的一个代名词,而杜甫“良相”之外的“良医”倾向亦有道家隐逸思想的影响。从杜甫其他涉药诗中也可窥见其隐居之思。
杜甫不仅亲自在家里开辟了一片药圃,还亲自采药、晒药,一副忘却凡俗事、怡然自得的模样。
其“故山多药物,胜概忆桃源”(《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》)“竹斋烧药灶,花屿读书床”(《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》)更抒发了杜甫对隐居生活的向往,把故山比作桃源,又描绘了“竹斋”“药灶”“花屿”等美好的生活景象,已然将“药”作为其隐逸生活的一部分及与自然沟通的方式。
结语:“不为良相,则为良医”
杜甫早年深受儒家思想影响,其涉药诗中“药”仅作为观赏对象和借物寓意的“物”,表现杜甫儒士的审美心态和实用精神。安史之乱后,儒家仁民思想、道家养生和隐逸思想错杂交织,“药”在杜诗中出现次数增多,成为杜诗中的主要意象群。
“药”由作为衬托物的背景逐渐“走到”台前,成为诗作歌咏称颂的话题,多用以表达杜甫“亲亲”“仁民”“爱物”的儒者仁心及他想要逃离混乱现实,隐居不出的隐逸志向。
自杜甫开始,后来的白居易、刘禹锡、苏轼、陆游等诗人亦常以药入诗,以药抒情,以药显志,甚至散文、小说中亦常以药穿插行文,药意象在中国文学史上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