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饶原生:广府人何以如此喜爱饮茶

时间:2025-07-11 09:15:00

饮茶,俗称“一盅两件”,是广府地区很有生活特色的习俗标记。追随着每天太阳升腾,广府人爱饮茶、爱说“饮茶”。或相约说个事,或表达谢意,或只为享受一下纯粹广式生活,广府人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总是:“得闲出来饮茶。”

广州早茶 视觉中国供图

第6版《现代汉语词典》收入“饮茶”词条时,加贴“方(言)”标签并说明:“是粤港一带流行的生活方式。”事实上,在整个广府地区,饮茶已变成不同阶层都乐意投入的一种生活习惯及生活态度,变成社交圈子中密不可分的重要载体,也变成一张颇能勾勒城市品格和人文神韵的文化名片。

由每天饮茶的风俗习惯令人迅速联想到一个地区特色文化,在广东还有潮汕地区的工夫茶和客家地区的擂茶。非遗保护自是对之慧眼有加,2022年5月,广东省人民政府公布第八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,广府饮茶习俗上榜。

溯其源头,可回到清咸(丰)同(治)年间,广州、佛山一带兴起“二厘馆”,那些开设于码头、城市路边的公共茶肆。因之蜕变为广府人社交中的普遍载体,全赖茶居、茶楼、茶室等的应运而生。清乾隆年间“一口通商”,海上丝绸之路亦“海上茶叶之路”,全国各产地的绿茶、红茶、普洱、乌龙等等,都得经由广州外销,这就为“一盅”提供了品种品质上的诸多提升。“得闲出来饮茶”,这时又相当于“斟生意”,斟着靓茶、品着美点,生意也就在美美的氛围中谈成了。

广府人饮茶的最早兴起其实与早餐有关,只不过是从“在家吃”,改成“在公共空间里吃”。吃着吃着,总有人想吃得好些,于是就有了茶楼,“有钱楼上楼,无钱地下踎”,满足不同阶层不同需求;吃着吃着,发现“密斟”(小范围聊天)的交际需求往往大于吃饱的生理需求,于是就有了茶居、茶室,着重于“私人包间”的私密性,茶点追求清致而摒弃“抵食夹大件”;又吃着吃着,发现早茶时段已满足不了诸多需要,于是增加“下午茶”“夜茶”“三茶两(饭)市”,火力全开。其实老一代广州人表述的饮茶,据时间特点是称“饮早茶”的,后发现已演变为全天候的事,才省略了“早”字。

不妨问句,“得闲出来饮茶”,何以受到如此广泛欢迎?茶客首先认同的会是“水滚茶靓点心正”。陶陶居当年专门雇人上白云山取九龙泉水返茶楼烹茶,泡靓茶先从觅靓水开始。点心之“正”,甚至到了“喧宾夺主”的地步,以至于民初的陆羽居、新陶芳等茶楼还打出“星期美点”招牌,即每星期推一批新点心品种,且硬性规定更新者不得少于“六甜六咸”。茶客因此来了还想来,哪怕是天天都来,到下一周又是耳目一新。

然后就是环境、氛围了。新晋茶楼为吸引茶客,有条件的都会是园林布局,亭台楼阁、小桥流水。厅堂与室内摆设少不了酸枝、紫檀桌椅,间隔用满洲窗、彩色玻璃、木雕通花,整个布置既讲究开阔通敞又有适当间隔,曲径通幽。当极具广府特色的建筑、装潢、园艺、盆景、花鸟浑然一体,还有名人字画加持,置身其中,饮茶亦饮出了文化。

从饮茶饮出文化,到饮茶本身成为一种文化,与其起步时就着重于渲染文化底色分不开。陶陶居创办于清光绪六年(1880),1920年迁址第十甫时,所挂招牌的康有为真迹引起轰动,康有为与陶陶居之间的故事,民间因此留下数个版本。名人效应做门面文章,够不够?新址开张时以公开征鹤顶格对联(上下联首字嵌店名)为突破口,征得头奖联是:“陶潜善饮,易牙善烹,恰相善作座中宾主;陶侃惜分,大禹惜寸,最可惜是杯里光阴。”历史长河中的经典亦尽嵌其中。

其实陶陶居这样用心于对联营造的文化底色,为广府地区茶楼所共同追求,由此亦形成饮茶的一道文雅风景线。比如妙奇香的这副联:“为名忙,为利忙,忙里偷闲,饮杯茶去;劳心苦,劳力苦,苦中作乐,拿壶酒来。”读来,哪个茶客不感同身受?又如大同酒家所挂:“大包易卖,大钱难赚,针鼻削铁,只是微中取利;同父来少,同子来多,檐前滴水,几曾见过倒流?”品之,分明世态逼真写照。陆羽居的联则把茶圣、茶仙都搬出来,“人喜陆羽之风常临此地;客具卢仝之癖独嗜乎茶”,爱茶就要爱得纯粹、彻底。

“得闲出来饮茶”,功能当然又是多方面的。著名作家巴金在《旅途随笔》曾记下,那年到广州陶陶居饮茶发现,“席间有位老妇人掀帘而入,还带有两位女子进来,请他们‘睇相论银’”。巴金后来从朋友处获知,这就是“相睇”,也就是陌生男女在媒人牵线下互看,看能否发展为朋友关系。

当人们还不知互联网为何物时,广府地区的茶楼一直就是最合适的社交平台,无论大事小事,最适宜摸着茶盅谈,“饮啖茶,食个包”,什么都能搞掂。尤其是男女相识,“一盅两件”的怡情惬意,不知玉成多少好事。至于旧时黑社会之间有甚江湖恩怨,也是通过约到茶楼饮茶,“三口六面讲清楚”,该斟茶“认低威”(赔不是)只管斟茶,干戈可化玉帛。更多茶客则爱把茶楼当成消息总汇,以至于几天不上茶楼便感觉与社会脱了节。

广式茶市与人们的社交方式有着这么密切关系,于是催生一些与此有关的有趣茶俗,不照此办事者,绝非真正茶客。比如“滚水啷碗”,饮茶前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,是先把杯碗相叠,滚水(或茶水)再由茶壶缓缓倾入,至水满过杯,筷子和匙羹先在杯中搅动,杯中水再覆于碗,杯口翻转于碗中轻巧一浸,最后将碗中水倾于盆中一起倒掉。其间众人又起又坐,奉水斟茶忙个不亦乐乎,并替迟到者完成这个服务。个中仪式感远远大于消毒本意,其由来据说可追溯至清末民初茶楼最早在广州兴起时。有无这个仪式感,几乎已成识别广州人饮茶的特定标记。

饮茶就是这样,让优秀的传统文化悄无声息地融进每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和社会交往,并由此深深热爱之。一壶茶、一支烟、一杯酒、一份报纸、一桌点心、一班茶友,一起谈天论地,家事国事天下事,对于广府人的饮茶生活来说都是赏心乐事。

(作者是知名广府文化学者,广州大学广州发展研究院特聘研究员、广州民俗文化研究所所长)